第四章 他的手很热
第四章 他的手很热
“我不退。” 话还在耳边,外头的鼓声和军报又接连压了进来。 那一夜忙乱到很晚。 伤兵被临时安置在侧帐,前军医官终于赶回,见了那道已被处理好的伤,狠狠看了叶翎几眼,又低头重新拆开检查,嘴里嘀嘀咕咕,最后却没说什么,只闷声让人把药煎好送来。 折腾完这些,营里终于稍稍静下来。 有人领着她去前营靠里的小帐,给她扔了一床干净的褥子。帐里空空荡荡,只有一张矮几、一只小炭盆。 “这里先给你暂住。”来人说,“明日一早,要在军司那边登记。” 叶翎点头,把那张旧符纸摸出来看了一眼,又塞回怀里,才慢慢躺下。 这一晚,她睡得不算安稳。 风雪的声音隔着帐布传进来,还有远处营门不时的号角。她闭着眼的时候,脑子里却总是回放几个画面—— 刚进营时那一瞬间,整个人被抱离地; 在主帐里被按在榻上,腿心被顶住的一股热流; 还有他在火光下低头看她时,那双冷黑的眼睛。 那眼睛里,刚开始全是杀气。 后来夹着一点审视,再后来……在她手伸进血rou里的时候,似乎有那么一瞬,像是多了一点别的东西。 她睡到半夜,被营中报更声叫醒了一回,又迷迷糊糊睡过去。 等再睁眼时,帐门被人掀开了一道缝。 “叶姑娘。” 是昨夜那个带她来的亲兵。 “楚将军唤你去军司帐。” 她一骨碌坐起来,匆匆拢了拢衣襟,抬手摸了一下头上松了的发,指尖触到那支银珠花,还好没掉。 外头风雪小了些,天却还是灰蒙蒙的。营旗猎猎,远处点着几处火堆,烟气和冷气混在一起。 军司帐在前营偏中位置,比昨晚那顶主帐略小,却更整齐。羊皮帘子半卷着,里面传出纸张翻动的细响。 “进去吧。”亲兵在旁边退了半步。 叶翎深吸一口气,掀帘踏进去。 帐里只有一个人。 他背对着门站着,已经换上整齐的深色里衣和轻甲,肩上的披风没有披狼裘,只是一袭黑色战氅,剪裁极利落。高大的背影站在案前,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。 案上摊着几卷军册,还有一块磨得发亮的砚台。 听到动静,他只略偏了偏头:“过来。” 叶翎走近两步,发现这个帐比昨晚那顶主帐要安静许多,炭盆收着火,光线主要来自案上一盏罩着的油灯,把他侧脸照出一半光一半暗。 “坐。” 他抬了抬下巴,示意她坐到案前的小矮凳上。 她乖乖坐下。 他站着,比她高出一大截。她抬头的时候,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、喉结,还有微微鼓起的胸膛,线条硬朗,呼吸极稳。 “昨夜你说,要留在前营。” 他把狼毫在砚台边轻轻一磕,垂眼看她,“既然要留名,就得记在军册里。” 他顿了顿,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,手指在桌上一敲。 “我姓楚。” 他道,“楚国的楚。名冽。” 声音不高,却平平稳稳压进她耳朵里。 叶翎心里轻轻一动。 昨夜那句“楚将军”只是别人喊,真正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时,这个名字突然有了重量。 他看着她:“你叫叶翎?哪个翎?” 她点点头: “叶家的叶,翎羽的翎。”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,“翎是鸟羽最尖上的那一根。” 楚冽“嗯”了一声,把她名字写在军册上。 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,宽大手掌指骨分明,手背的筋在用力时轻轻绷起。狼毫一点一点划过纸面,把“叶翎”两个字写得不大,却极稳,像刀刻进去的。 写完,他把笔递给她:“自己再写一遍。” “啊?” “军中登记,需本人在册上画押。” 他淡淡道,“你若真有事,将来也好查。” 叶翎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接过笔。 指尖碰到他指尖的时候,她又不争气地颤了一下。 他的手很热,跟昨夜一样。 她垂眼,看着那一行“叶翎”,心口莫名一紧。 握笔的右手有些发酸,是昨夜撑着伤兵、按着伤口留下的后劲,她握紧了一点,提起狼毫,在楚冽写下的那个“翎”字旁边,又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。 她的字不算多好,却干净利落,尤其是那个“翎”,尾笔轻轻一勾,像一笔从空中掠过的羽。 她握笔的手其实在抖。 昨夜忙到半夜,虎口到手腕都是酸的。她没吭声,只是把抖意压在指节里,指尖一点点稳住,硬是把那一笔勾完。 楚冽看得极清楚。 她颈侧露在衣领外的一小截肌肤,随着用力微微绷紧,又很快放松,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起了又落。 那是身体本能的疲惫与紧张。可她一言不发,眼睛只盯着纸上那个“翎”。 他收了笔,指尖轻轻在那两个字下方点了一下。 “叶翎。” 这一次他喊她的名字,声音压得很低,比昨夜那几声喝问都沉了一分,“既然记在册里,从今天起,你在这前锋营算有个名。” 他说完,像是觉出这话分量太重,又顿了顿,补了一句:“——暂时。” 叶翎“嗯”了一声,唇动了动,终究还是问出口: “那……将军这边,可有我的人?” 楚冽眉梢一动:“你的谁?” “我哥哥。” 她看着案上的军册,手指在膝上攥紧,“我来,就是找他。” 楚冽把军册翻回前几页,露出厚厚一叠旧页:“名字。” 叶翎张了张口,却突然哑了一瞬。 “小时候,我只叫他‘与哥哥’。” 她低着头,声音压得很低,“我当时还小,我只记得他塞给我一张旧旧的符,上头有个‘与’字。还告诉我自己将要去北境参军,后来……就再没见过他。” “只记得一个‘与’字?” “嗯……”她头低的更深。 楚冽手下翻动的动作顿了一下。 “这是曜国北陲军第三镇前锋营的军册。” 楚冽把一本厚册合上,又从一旁抽出一摞边角卷得发黄的旧簿,“上面记的,是这一镇这些年折损、转调的军名。在册的,都是正军。” 他指了指那堆册子:“你哥哥若是在正军里,只要报得出名、营、籍贯,我可以让军司去对一对折损册子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若不是在册的……那就多半是影营、暗卫那一路,不落这上头。” “那是不是就,有可能还活着?” “活不活,我不替你乱说。”他垂了垂眼,“我管的是北陲军第三镇前锋营。能查的,是这几本册子里的。” 他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:“下月初三,北线游骑和关内换防队要在城外会合一趟,各镇军司都得送折子来。我可以让他们替你留意一眼——有‘与’字的,在册的也好,影营里捎出来的名也好,能打听到,就顺路带个信回来。”他抬起眼,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。 “能不能找到,我不敢替你应。” 他把话说得极白,“可我能问一声。” 叶翎心口一顿。 她知道,边军将领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医女说到这份上,已经是极重的承诺。她从小在市井长大,太知道一句“我问一声”的份量。那是要动人情、动关系、动架子去捞消息的。 她抬起头,很认真地看着他:“将军若真替我问,我也不会白占这个情。” 这话说得不算动人,却真。 楚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似乎要把她这句“不会白占”看出个真假来。片刻后,他收回视线,合上军册,转身去拿外衣: “先活着再谈还情。” 他披上衣,回头瞥她一眼:“出来。” “去哪儿?” “带你熟一熟营地。” 他道,“免得真迷路。”